財富欲望擊潰了山東小城的淳樸價值觀,忘卻眼前的瑣事和腳下的土地,人們全情投入民間融資的陷阱。當浪潮退去,無人能從災難中脫身。
故事時間:2004-2019年
故事地點:山東
一
暑假,我到王伯伯家的汽修廠找小召。見我來了,小召趕緊從車底鉆出來,扳手一扔,笑著招呼我進來。我們照例跑到他家堆滿破舊輪胎的倉庫里侃大山。
我們兩家是世交,他的父親王洪國經營著一家汽修廠,是縣城最早富起來的一批人。小召倒是沒有一點紈绔子弟的樣子,他初中畢業(yè)后就沒再讀書,一直留在汽修廠幫忙。為了學修車,小召沒少吃苦,剛從車底鉆出來,他一身機油味,指甲縫里都是泥。
有段時間沒見,小召興奮地給我講起他最近新學的修車技術,他個子不算高,看起來很精干,講到高興處還手舞足蹈地比劃著,兩排牙齒在滿是油污的臉上顯得格外雪白。
臨走前,我問起王伯伯的近況,小召手一揮跟我說:“嗐,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啥呢,好像是什么融資,有段時間沒來廠里了?!?/p>
我隱約猜出小召指的是“民間融資”。那一年,濱州市的幾個小縣城突然掀起一股熱潮,有些生意人以一分二或一分五的月利率吸引民間資金,再以更高的價格放給熟人。王洪國就是其中一位。
剛開始生意只活躍在商圈,沒過多久,各路融資者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,有小商鋪老板,有工地包工頭,有下崗工人,甚至還有游手好閑的混混。
我們那是幾十年的貧困縣,大部分人都是農民,住在城里的也都是些上班族,很少有人做生意。那時縣城的平均工資不過一兩千元,融資者放出風聲,只要掏出十萬元做本金,每個月就能得到兩千多利息。這使得“民間融資”瞬間如瘟疫般流行。
小城的夜晚變得熱鬧起來,以前人們聚在一起談的是莊稼收成和孩子成績,現(xiàn)在都變成了融資信息,路邊的燒烤攤桌桌爆滿,碰杯聲此起彼伏,仿佛每個人家里都有大喜事。
和其他人一樣,我父母也沒抵住誘惑。2004年夏天,他們從銀行取出二十萬積蓄,拿給了小召家。
交錢那天,王洪國請我們一家吃飯。六個人的家宴點了三十多道菜,桌上擺了七八瓶茅臺,和五條軟中華。王洪國看我一臉吃驚,笑呵呵地說:“喝不完抽不完就讓你爸帶回去,這玩意兒咱現(xiàn)在有的是!”
酒過三巡,王洪國摟著我爸肩膀,噴著酒氣,語重心長地開導他,這錢來得快,比存銀行強多了,應該再多融點,能融多少是多少。
對王洪國來說,錢的確來得快了,以前融資他要像特務一樣獲取情報——誰那有錢,誰正在借錢。然后提著煙酒茶果登門拜訪,好話說盡、再賭咒發(fā)誓一番,才能融得一筆錢?,F(xiàn)在,人們都主動找上門,陪著笑臉把錢奉上,唯恐他不收。
生意忙起來,他干脆不再讓兒子干那些又苦又累的汽修活,把小召也拉進了這潭渾水。
幫父親做生意后,我很少能在汽修廠遇到小召,聯(lián)系也少了。酒桌上,小召見了我還是那么開心,跟我聊起了名牌手表。我有些錯愕,怯生生地問:“這些東西都很貴吧?”
小召得意地看了看我說:“哥,現(xiàn)在的錢已經不是錢了?!?/p>
二
回家以后,我與父親討論起這場晚宴。他告訴我,王洪國現(xiàn)在一個月掙的錢,比汽修廠一年掙得都多。
我隱約感到不安,我家的條件遠遠比不上小召家。2004年,父親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三千多,我們住在早年間買下的舊樓房里,家具還是父母結婚時買的那套。他們一向節(jié)儉,穿破的衣服都舍不得扔,留著剪成抹布用,那二十萬可是攢了不少年。我問父親這事靠譜嗎?
父親看了看手里的中華煙,笑了笑說:“你王伯伯現(xiàn)在幾千萬資產,會差你這二十萬?你只管好好讀書,大人的事不用管。”
我聽了父親的話,但去到外地大學之后,給家里打電話總旁敲側擊地問起融資的事。電話那頭,父親的聲音更愉悅了:“兩個月,已經收到了八千塊利息,你一年的學費出來了?,F(xiàn)在的錢,已經不是錢了!”
嘗到甜頭之后,我的擔心也煙消云散。與老家朋友聚餐時,我們聊起民間融資的各種趣事,有人家里現(xiàn)金堆得發(fā)了霉,有人給全家每人買了一輛奔馳。
朋友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起,聽說鄰縣有個叫董亮的人,本來是村里游手好閑的小混混,連地都不種,成天打牌。他知道這個發(fā)財的門路后,四處拼湊借了十萬塊錢作為啟動資金,做起了融資。剛幾個月,手里的流動資金就達到了上百萬。周圍的村民看得眼紅,爭著把積蓄交給他,小混混搖身一變成了財神爺。
他還不忘補充一句,董亮這種,只是段位最低的“小打小鬧?!?/p>
剛開始我還把這些匪夷所思的事當成酒桌上的吹牛,直到發(fā)現(xiàn)老家的街道上突然出現(xiàn)很多嶄新的寶馬、奔馳和奧迪,我才意識到他們說的可能都是真的。
大二暑假,我在縣城偶遇小召?!案?,晚上有空沒,我?guī)阃嫒??!毙≌僖娏宋乙廊粺崆?,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沖我憨憨地笑,好像變了一個人。
約好時間,我們各自回家。晚上天剛一擦黑,一輛鮮紅的牧馬人停在了我家樓下。
“哥,上車?!毙≌購拇皯衾锷斐鲱^來,嘴里叼著一根香煙,笑瞇瞇地招呼我。我驚訝的表情讓他很受用。
車里被他熏得煙霧繚繞,我不得不探出頭呼吸。座位上到處都是未拆封的中華香煙,后座還放著一箱茅臺,堆著幾瓶叫不出名的洋酒。
我問小召:“這是咱們縣第一輛牧馬人吧?”
他把煙頭吐了出去,得意地說:“那當然,我一眼就相中這輛車了,可惜太便宜了。”
牧馬人呼嘯而去,開上了去鄰縣的省道。我想了想,實在沒什么共同語言,只能假裝看窗外漆黑的風景。他又點起一支煙,一路超車,本來要一個小時的路程,被他縮短到半個小時。
到了一家燈光璀璨的夜總會門口,牧馬人直接斜著堵在了大門口。
下車后,我說:“你停成這樣不好吧。”還沒等他回答,里面迎出來一個穿著黑西服的人,見了小召立刻點頭哈腰地說:“王老板,快請快請,您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?!?/p>
小召拉著我徑直走進去。包房很豪華,到處都是金光閃閃,桌子上擺滿了果盤和洋酒。剛坐下,門一開,走進來一隊女孩,劣質香水味瞬間彌漫在房間里。后來我才知道,小召包了那個房間一年,那些女孩也被他包了一年,一共十二個人,個個姿色出眾。
小召隨手指了幾個姑娘,安排她們過來“陪”我。姑娘們故作生氣地與小召打鬧一番,便笑盈盈地坐了過來。
我從未見過如此場面,趕緊站起來,尷尬地杵在一邊。姑娘們絲毫不在意,又笑著坐回小召身邊。
桌上的酒很快喝光,服務員立刻擺滿。幾個小時后,小召躺在姑娘腿上鼾聲大作。我獨自離開,叫了輛出租車回家。
從那以后,我再沒聯(lián)系過小召。
三
轉眼到了2007年夏天,老家小城的豪車突然少了很多。
事情的失控,源于融資利率的增高。從最初的月息一分,漲到兩分,最后竟?jié)q到了三分。瘋狂上漲的利率非但沒引起人們的警覺,反而讓小城更加瘋狂。大家想盡辦法收攏現(xiàn)金,把錢都交到了融資者手中,生怕晚一天,就比別人少收一天利息。
像是末日前的狂歡,融資者也殺紅了眼。他們手里的錢如滾雪球般增長,沒人意識到,巨額的財富背后潛伏著的危機。
再聚餐時,我從朋友那打聽到,鄰縣有家擔保公司突然倒閉,傳聞是有巨額貸款的乙方失蹤,導致了資金鏈斷裂。那家公司是當地規(guī)模最大的民間融資機構,引發(fā)了市場的地震,周圍幾個縣,無一幸免。
我憂心忡忡地跑回家跟父親說起這件事。他依舊篤定家里的錢沒問題,他說王伯伯家生意做得很好,每月都會按時給利息,況且還有幾十年的交情在,他坑誰也不會坑我們。
我不知道父親是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,他不可能沒聽到風聲。但我再問起這件事,父親只是揮揮手叫我好好學習,不要瞎操心。
半年后,幾百公里外的校園里,家鄉(xiāng)民間融資崩盤的消息鋪天蓋地地來了。老鄉(xiāng)群里開始流傳各種離奇事件,有人患了抑郁癥自殺,有人好好開著大奔突然拐進了河里,有人在街上持刀行兇進了監(jiān)獄。更多的,還是拋棄一家老小獨自跑路的故事。
我打電話給父親,他告訴我,小召外出做生意了,王伯伯退還了十萬塊本金,剩下的錢做生意要用,一時周轉不開,先暫緩一段時間。
我沒再多問,從父親的語氣里,我感受到他的悔恨,不敢再說什么刺激他。
畢業(yè)后回家,小城里一片蕭條,衰敗的氣息漫延在每一條街道上。路邊的店鋪關了一大半,有的玻璃被人砸碎,里面一片狼藉。豪車也都不見了,行人腳步匆匆,沒人談起融資的事。
縣城里很多人已經無法正常上班,一早起來便踏上了要債的征程。最初礙于過去的交情,大家還好好商量著,最多也就是哭窮賣慘。后來,眼看著錢要不回來,債主們開始惡語相向,甚至動起手來,但無論怎樣,那些融資者就是不肯還錢。
其實融資者手里都還有大量現(xiàn)金,可一旦還給一個人,就會有無數人緊接著來討債。他們只能咬緊牙關,誰也不還。不少人在單位請了長假,天天去融資者家里坐著不走,而且還得趕早,去晚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。
街上熟人相見,談得不再是誰家融資利息高了,而是誰還沒有跑路,誰家還有能抵債的東西,誰的家人躲在什么地方。晚上遛彎,會聽到路邊房子里傳來砸鍋摔碗的聲音,伴隨著罵聲和哀嚎。
小城逐漸從幻夢中醒來,融資風潮曾像煙花一樣在這座小城的夜空中炸開,如今喧囂過后,一切歸于寂靜。
這場悲劇幾乎波及了每個家庭,有些人再也沒能緩過來。幾年后,附近的鄒平市發(fā)生了一起更大的融資崩盤,新聞里我家鄉(xiāng)的情況被一句帶過。
在家的時候,偶爾會聽到母親埋怨父親,讓他怎么著都得把錢要回來。父親只能坐著抽煙,一言不發(fā)。
再后來變成母親安慰父親不要多想,怕父親一時想不開,氣出病來。
四
王洪國家的汽修廠還在,只是我再也沒見過小召。還是從小召的親戚那,我才打聽到一點消息。
由于小召融資規(guī)模大,信譽也好,很多黑道上的人找過來,為了洗錢,把大量資金融到他手里。小召年紀輕,膽子大,來者不拒。
資金鏈斷裂后,黑道的人立刻下了“通緝令”。王洪國讓小召找個不起眼的地方躲起來,誰也別告訴,包括王洪國自己。
六神無主的小召到處跑,最后躲在市里的破舊小區(qū),沒兩天就被討債公司找到了。
據說那些人把小召拉到荒郊野外,挖了坑把他推進去,土埋到胸口,拍了張照片派人去汽修廠找王洪國取錢。王洪國看到照片立馬交出了本金和利息。
小召被放出來后,連夜開車往家趕。途中又被另一家討債公司攔了下來,關進了冷庫,黑道的人放話給王洪國,要想兒子不被凍死,就盡早還錢。
無奈之下,王洪國拿出剩余所有現(xiàn)金,又賣了所有車,把錢湊上了。
再次被放出后,小召沒敢回家,繼續(xù)連夜跑路,遠走他鄉(xiāng),躲避下一家討債公司的追殺,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小召的親戚說得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,我只覺得心里一陣陣發(fā)涼。不知他說得真假,但黑道的手段想必也不會好到哪去。
找不到小召,討債公司找到汽修廠,王洪國只能變賣所有家產,送走一個又一個瘟神。他苦苦哀求討債者不要動他的汽修廠,如果廠子在,欠的錢還能一點點還,沒了廠子,只剩老兩口兩條老命能抵債了。
聽聞他家的狀況,我們兩家不再相見,給彼此留些臉面。
三年后,父親讓我以結婚買房為由,去找王洪國商量那十萬塊錢的事。
到了汽修廠,看到那個滿頭白發(fā)的小老頭,我差點沒認出來。
王洪國把我?guī)нM屋,給我沏茶。我環(huán)顧一周,當年和小召侃大山的倉庫被王洪國當成了臥室。被褥和汽修零件堆在同一個鐵架上,上面滿是油污。木板拼成的小床上堆放著鍋碗瓢盆和各種工具。
“你回去跟你爸爸說說,再緩幾天。我現(xiàn)在每天掙的錢都會有人收走,不過就快還清了?!蓖鹾閲鴮ξ艺f。
我看著眼前的景象也不忍再逼他,只能叮囑他保重身體。
他嘆了口氣,說道:“身體還行,煙都戒了,實在是抽不起了?!?/p>
回家之后跟父親說了情況,父親聽了一個字都沒說。之后幾年,父親再沒讓我找過王洪國。
直到今年4月,我聽說小召回來了。我猜應該是外面的錢都還完了,不再有討債公司找他麻煩,他才敢回家。可他身上還背著大筆的欠款,里面還有我父親的血汗錢。
我從他表哥那里要來了電話號,剛一接通,聽見我的聲音,小召哭了出來:“哥,我爸在醫(yī)院做心臟搭橋手術,我把汽修廠都轉出去了,你緩我?guī)滋?,欠你的錢我砸鍋賣鐵也會還你……”
我不知該說什么,只告訴他照顧好父親,默默掛了電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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